王东岳：文字符号到底对思维方式有何重大影响？（上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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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汉早年，古书上记载：“仓颉作书，天雨粟，鬼夜哭”。就是说，自从仓颉创造了文字，天上降的雨都是谷子，鬼在晚上都要群哭群嚎。

为什么用如此惊人的笔调来描述人类创造文字符号？因为文字符号的发生对人类其后的思想和思维方式有着重大影响。

人类在文字符号发生以前，思维和意识形成漫流状态，也就是心理学所说的“意识流”；文字发生以后，外在文字符号构成的系列，成为人类思想得以展现、推导的根据和体系，由此才缔造了人类明确的思想结构。换句话说，文字符号是思维方式得以形成的主要因素之一。

讲思维方式，就绕不开古文字学。但是，如今绝大多数人对古文字学，或者说对中国原文字的出处及其原字义的来源已经相当陌生了。所以今天，我们结合上古社会的构型及演变规律，去体会下文字符号背后的渊源，了解下古代象形文字背后有着怎样的思维方式的变形和分化。

授课老师 | 王东岳独立学者、《物演通论》作者

编辑｜混沌大学商业研究团队

支持 | 混沌大学前沿课

本文为混沌大学商业研究团队原创文章

众所周知，中国古代三皇、五帝、尧、舜、禹有诸多传说，为什么说是“传说”？因为我们最早的文字——甲骨文，也才出现在3300年前的商代中期，它的出现才缔造了“信史时代”。我们可以在信史阶段追究到的、最明确的历史记载是商代，所以商以前的历史同属于非信史传说。

人类文明是从原始氏族社会逐步发展而来的，国家的出现是相当晚近的事情。即使是商代，它也不是一个国家构型，而是十大部落联盟轮流执政的部落酋邦邦联体。

所以大家一定要明白，在远古时代没有天下共主，没有国家构型。正如《尧典》中说尧“谐和万邦”，说舜“班瑞于群后”。直到战国时期的荀子，在《富国篇》中还讲“古有万国”。

清楚这一点，就更容易理解后面我们要讲的社会构型的发展。

商王王系全都是用天干“甲、乙、丙、丁、戊、己、庚、辛、壬、癸”这十个字来标注的。1899年，清代翰林编修王懿荣（中国近代金石学家、鉴藏家和书法家）最初发现甲骨文，后来民国大师王国维发现甲骨文中的“天干十字”竟然和商王王系表所用的称号对应，这使得甲骨文成为史学研究的重要资料。

这十大部族为什么用这十个字来表征？因为在人文早期，这十大部族能够制作独到的工具，于是以这种工具制作的骄傲用作自己部族的图腾徽号，从而形成各部族的标志。

“甲”这个字，人类文明早期部族之间发生冲突打仗时，一手支棍，一手用两根棍绑成一个十字架作为盾牌，这是“甲”这个字的早期构型。

后来在上面覆盖一块兽皮，就是“甲”字的来源，它表明甲部族特别会制作盾皮。

“乙”画的是一条绳索。大家可能认为制绳子有什么可骄傲的？可你要知道，古人要想制作绳子难度很高，首先得把亚麻放在水中，把它的肉质部分沤烂，其次把它短短的纤维素提取出来，然后要把它集成束弥合成长绳，中间还不能打结，这个难度相当于今天放火箭上天的高技术。

再看“丙”这个字。我们知道，用火是人类独具的能力，可以算作人类文明初期的最明确指标。但是古人取火非常困难，自然界中的火只有在雷鸣电闪引起森林着火时才有火源，且取走的火必须有人一直添柴守火。而“丙”这个部族发明了一个让上面这个木条穿着绳子，可以在拉动的过程中快速旋转从而形成取火火源的工具。于是，就以“丙”作为自己图腾的标志。

“丁”画的是一个铜锭的截面，以后才逐步转化为“丁”这个字形。这个部族最早采矿、冶炼、制作了铜器，于是以此为骄傲形成丁部族。

“戊”，画的是一个古代的兵器“戈”，手持的地方打一个指示符号，就是 “戊”字的来源，它标志着这个部族特别会制造兵器。

“己”画的是这个部族特别会用绳子捆扎东西。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高难度动作，于是该部落以此作为自己的徽号。

“庚”画的是一个钻。我们知道，玉石是硬度极高的石料，今天人类要想切割或者打磨一个东西，一定要找硬度更高的材料作为打磨器。

面对硬度极高的玉石，古人只能用比玉石更软的沙子来铸在这个圆孔中，然后用一个木棍不断的旋转，很快就把它旋转成粉末，然后再换。因此，古人要在玉器上打一个洞需要几十年，而打磨一件玉器甚至需要几代人不断努力。

“辛”画的是人类早年用木头盖房子等所用的一个木头凿子。

“壬”画的是一个骨针或是一根标枪，人类古代即使要围一条兽皮裙子，也有剪裁和缝制的要求，打磨一个骨针是需要很高的难度，于是这个部族以此为徽号。

“癸”是人类古代纺庄的象形描述，也就是早年编织麻布的那个纺锤。

这十大部族两两构成两合部族，由此形成五大两合部族轮流执政，或轮流祭祀整个邦联部落祖先的，祭祀活动的主持，这就是商代的社会基本构型。

商代最终的解体也跟各部落轮流执政、轮替不协有关，五大部族最终由甲、乙、丙、丁和庚、辛部族掌握权力，最终到帝辛，也就是殷纣王。帝辛把部落的中心迁移到自己的本族所在地——朝歌，并打压其他各部族，导致其他各部族的重要人物、领袖人物最终叛离，比如微子、比干、萁子等和周形成联盟，这就是商代的大致社会状态。

所以请大家记住，商代社会是部落联盟之上的部族邦联制社会构型。理解这一点也是理解老子学说的一个基础。而这种轮流执政的状态有可能一直延续到周代早期。

我们前边说过，要讲思维方式就必须讲一些古文字学。因此，我们就从中国古汉字谈起。

众所周知，我们使用的文字叫象形文字。今天世界上200多个国家和地区中，使用象形文字的仅剩中国，其他各族各国使用的都是拼音文字。这很容易给我们造成一个重大误解：拼音文字才是文字的主流。其实恰恰相反。

人类原始各部族，除了没有文字的，但凡最初发明的文字符号，全都是象形文字。拼音文字是一个相当晚近的次生型文字符号，比如古埃及象形文字、古巴比伦楔形文字（其实是象形文字的一个变种）、中国古代文字，都是象形文字。

从1899年王懿荣发现甲骨文到当代，考古学家在河南殷虚等地出土含有甲骨文的甲骨片，多达10万之众。总结下来发现，中国古代甲骨文字共有4500字之多，而我们今天使用的上万中国字只是其中1500个甲骨文字后来演化而来的。

这里可能会有人问：为什么另外3000字废用？这是因为文字和语言是两个系统。

过去的语言学家，包括亚里士多德都说，语言是思想的符号，文字是语言的符号，因此文字是符号的符号。也就是说，人们都认为文字符号是语言的产物，这很可能搞错了。实际上人类会说话，大约已经有10万年，而人类有文字不过新近三五千年的事情，文字最初和语言没有关系。

语言是从口到耳的传递，文字是从手到眼的传递。文字符号、象形文字最初是生活场景中的一幅画，所以它最初和语言并不结合。只是随着文字的发展，它必须和语言结合才能有效使用，于是那些可以用单音节，也就是用一个喉声表达的符号，才能够被保留下来。凡是早期图形过度复杂，必须得用一大堆语言才能把它说明白的文字符号就会被抛弃，这也就是4500字中只有1500字最后演化为中国文字系统的原因。

我们把中国古文字称为“甲金文”，这里的“甲”指甲骨文，而甲骨文中的“甲”指龟甲片，“骨”指牛的肩胛骨，这是最早刻写字符的书写材料。随后数百年进入青铜时代，在青铜器上铸造或雕刻的文字，被称为“金文”，也叫“铭文”。于是，我们把中国古象形文字总称为“甲金文“，它大约发生在3300年前。

这里要注意的是，象形文字它就是生活场景中的一幅画，而中国的象形文字和古埃及的象形文字有明显的差别——中国的象形文字半抽象化，古埃及的象形文字画得非常具像。

比如古埃要画一个“人”这个字，它就画一个非常逼真的人，这是古埃及象形文字中的“人”。

可是在甲骨文中，我们看到的人就是这样一个符号，它实际上画的是人侧面走路的样子。

古埃及文字中画一个“牛”，它也会画得非常具像，这是古埃及象形文字中的“牛”，它把一个牛囫囵的完整的构型全部画出来。

可中国甲骨文中的牛，只把公牛的牛角画出来，这个字就是中国“牛”这个字的来源。

画羊，古埃及是把羊头画出来，而甲骨文中则是把一个公羊的羊角画出来。

为什么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十分具像，中国象形文字却是半抽象化？

这是因为古埃及生产一种草叫“纸莎草”。古埃及人把这个草剥开就可以形成类似于纸张的书写材料，然后他们在尼罗河边拨下芦苇杆，把芦苇杆劈开蘸上草木灰的黑水，就可以在纸莎草上流畅地画画，因此他们的象形文字十分具像。

而中国东亚这一带没有这种草，纸张也是在汉代以后才发明，因此中国古人的书写材料，只能是硬制的龟甲或者牛肩胛骨，然后用石刀或者青铜刀在硬甲板上刻写，这也是古代把笔叫“刀笔”的原因。由于书写材料极硬，因此中国古代的象形文字不得不抽象化，这是大家理解中国象形文字和古埃及象形文字发生区别的一个原因。

下面我们讲述一下象形文字得以构造的原则。

象形文字的构成，第一要素叫“以形表意”原则，就是生活场景中的一副图画。《易经》上对人类早年缔造符号有八个字的表述，叫“近取诸身，远取诸物”，也就是说近在身体上找符号，远在物象上找符号。

我举例子，比如：甲骨文中这个字是什么字？

它是平凡的“凡”。这个字画的很不雅：

古人不穿裤子撅起屁股，从正面可以看到肛门。凡人皆有那个脏兮兮的肛门，因此这个字是平凡的“凡”，发音与粪便的“粪”很接近。

如果在中间画一杠，就变成了另外一个字。请大家注意这个符号，我们在很多古代青铜器的边缘上都能看到，它就是使用的“用”，为什么会是“用”？古人没有卫生纸，方便完了会顺手在地上捡一个木棍抹一抹，这个木棍很有用，因此它是“用”字，这叫“近取诸身”。

这个甲骨文是什么字呢？是整齐的“齐”，符号画的是夏天麦穗长熟了，麦穗、麦浪很整齐。现代繁体字基本上还是这个构型，这叫“远取诸物”。

人类创造象形文字的第二方式叫“共性经验”原则，也就是画出一个符号，本族群的人都知道这个符号的含义。

举个例子：

这个字是“白”。画了一个指甲盖，把底下皮肤遮盖的半月板都画出来了。为什么画一个指甲代表“白”？因为古人干的都是粗活，手总是黑的，手上唯一能保留白颜色的就是指甲，所以画一个指甲代表“白”。

再来看一个字：

古人不穿鞋袜，赤脚踩在土壤上，符号上拉出去的一撇就是大拇指头，这个字就是“止”。但这个“止”在远古时代不是停止的含义，而是脚指头的含义。后来转注字加“足”字旁才把这个字的真正含义表征出来。

如果画两个脚印，是走步的“步”。

它是从甲金文曲线画画，到小篆、大篆曲线成图，然后到隶变，再到楷书，才从曲笔走形变成直笔字形。

这些东西都是古人在他们共同生活场景中缔造一个符号，大家一望而知其含义的一个符号表征。

造字的第三原则叫“人本主义”原则，也就是以人为中心，画出所有的图像符号。

比如在你的视觉中，山呈现为这个状态，于是画出这幅画，就是“山”。

水，画一条河流的半抽象图，这个字就是“水”。

这个字是“女”。古代没有桌子、椅子，甚至不是席地而坐（席地而坐都只发生在商代中期和周代早期），远古时代的人的是跪在地上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，这叫“跽坐”。

一个女性跽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，然后把两手放在腹前做一些轻微的家务劳动，表达出安静的坐姿。这个女性安静坐姿的图像，就是“女”这个字的来源。

总而言之，所有造字都是以人为中心，表达出人的符号观感，这就是象形文字造字的基本三大原则。

下面讨论一下象形文字字义的来源。

这个字是“人”，这是人侧面走路的画像。

我们今天把这个字念“大”，其实不对。在甲骨文早期，这个字实际上的含义是画了一个正面立向的人。大量的字是在这个符号上建立的。

比如，在底下画一条地平线，这个字就是站立的立。

比如，画一个人，然后在底下画一个拐杖，最后在里面画一个这个拐杖打在地上发出的声音，也就是“口”，这个字就是“奇”。它是什么意思？一个人腿残疾后做一个拐杖撑住自己，拐杖在地上“嘟嘟”的发出声音的含义。

所以，“奇”这个字它的本意是畸形的“畸”这个含义，后来才转注出来。而跛脚的人看起来怪怪的，因此从“畸形”绕成为“奇怪”的含义。

这里要提醒大家的是，我讲的任何一个象形文字它的字义来源，不是在逻辑推导上得来的，而是在具象含义中类比而出的。请注意逻辑推导和具象类比的差别。

接下来我再画一个字：

画一个公羊的羊角，这个字就是“羊”，如果在这个字下面再画一个大正面立向的“人”，这个字就是美丽的“美”。这个字是什么意思？过去很多解甲骨文学者把它解释为“羊大为美”，这个解法很成问题，为什么说羊大为美？而不是小羊羔美？明显是解错了。这个字的实际含义是一个男人雄壮或健美得像公羊一样，叫美。注意，古人说美是形容男人的。如果我今天指着一个男人说你很美丽，他一定浑身起鸡皮疙瘩。今天“美”这个字，“美丽”这个词，已经用给女性了。

那么究竟是古人搞错了，还是今人搞错了？我们来看一下生物史。

动物界中所有动物都是雄性美，见不到雌性美。比如野鸡，凡是雄鸡都长着花哨的大尾巴，而雌鸡一个个灰头土脸。